岁月像牛一样行走在风雨人生路上，在春天里驮着种子的铧，向广褒辽阔的土地播种葱郁的绿，从此岁月便以耕耘的背影，穿梭于种子渐趋成熟的碧野里，憧憬着秋天里金黄的沉甸，在岁月的反刍中，收获那灿烂而又令人欣慰的成熟。
我的母亲像牛一样行走在岁月的沧桑中，为我们的成长负出了她毕生的心血。俱往兮，数清贫岁月稠。父亲去世得早，母亲便责无旁贷地担负起生活的重轭，上要耐心呵护年老体衰的奶奶，下要管好嗷嗷待哺的孩子，饱尝了岁月的辛酸滋味。我始终不能忘记母亲给奶奶整理头发的那一个镜头。一个冬日暖阳的早晨，年迈体弱的奶奶坐在屋椽下烤太阳，满头是韶华浸染的银丝，零乱纷披地堆积在她的头顶上。母亲见状便从抽屉里取出梳子，蹑手蹑脚地走到奶奶的跟前，“妈、我给你梳头——” 没等奶奶反映过来，母亲那粗糙而又温暖的手，便娴熟地理起奶奶零乱似触电般的白发，仔细入微地梳理开了。沐浴在和煦阳光里的奶奶，享受着儿媳替她梳头的天伦之乐，那饱经风霜的容颜豁然舒展开来，像冬天里的枯草经受阳光雨露滋润一样，惬意得眉飞色舞，点头哈腰地称赞儿媳妇的良心好。看见母亲躬着腰像牛犁地一样，在奶奶的头上筚着头发。明朗的阳光中，奶奶那些衰老的头发和死掉的头皮，像山坳里衰败的枯草，在母亲的耕犁下纷纷坠落。奶奶那快活得，让神仙甭想比拟的模样，至今回味起来，我仍然很尊敬母亲，是她教育我尊老爱幼，如何从身边的小事做起。年复一年，外面的小草正在发芽又是一个春天。母亲任劳任怨地给奶奶梳了十多年的头发，直至奶奶去世。母亲对奶奶的好已深深地根植于我的骨髓里，我时常会像牛一样反刍她的形象。
光阴似箭，母亲继奶奶去世之后，离开了我们多年。可她那高大的背影感动着我激励着我，步履稳健地行走在人生的舞台上。曾几何时，母亲像牛一样行走在岁月的蹉跎里，用她那伟大的母爱抚育着我们成长，记得那些无米下炊而揭不开锅的日子，母亲顾及正处于青春发育期的我们食不裹腹，会影响正常的生理需要。也便为此走东家窜西家地筹措粮食。那些日子我们正赶上吃长饭的年辰，一天就吃两顿饭，我一见到别人家的烟囱冒烟，就感到饥饿难忍，清涎水便如潮般向嘴里涌来，待到吃饭的时候，我一口气就可以吃四五两米做的饭。如今观之，大概是那时的饭菜里太欠缺油荤的原因罢。但是这种情况，可苦了一家人的生活支柱——母亲。那年头，父亲远在外地谋取生计，对家里的周济又是微不足道。母亲平时除了上班挣薪酬养家活口，甚至礼拜天还得背起背箩，下到距离城市约二三十里的乡下，去给那些贫下中农治病，母亲会一些中医知识，一般的伤风感冒等常见病，一经母亲号脉诊断便可药到病除，而且她收取的 “医疗费”也很廉价。村子里问诊的农户家没有钱支付母亲的医疗费，索性到自留地里拔几个萝卜，或者挖一提箩洋芋等什么的给母亲，她也从不计较，人们都亲呢地称她为“好说话的农家医生”。母亲经常到过的村子，只要一听说母亲要来问诊的消息，村子里便立刻沸腾了起来。她问诊到那里，那里的村民都热情高涨，不是为母亲沏茶倒水，就是家长里短地跟她套近乎。母亲总是虚心地恭听着乡亲们给她说话，当获悉他们生活里出现了鼓动人心的好事，母亲就神情亢奋地冽开嘴说：“好！就这样干……”，当得知乡亲们谈及最近家里生活枯涩，快到了揭不开锅的时候，母亲也便流露出怜悯同情的表情，并会千方百计的替人家想出路，甚至爽性不收他家的药钱。母亲因此而得到了乡亲们的认可和尊重。记忆中的母亲，每逢礼拜天，起早贪黑地回来，总是要亮开嗓子叫我，跟她御下自行车上负重的背箩，背箩里塞得满满的是白菜、洋芋、茄子等蔬菜，及母亲与乡亲们的一段真挚感情。母亲是骑着一张破旧自行车下到乡村的，在岁月的反刍中那张破旧自行车，曾运载着许多份量十足的 “救济”物品，及母亲那沉甸甸的牵肠挂肚。是她驾驭着那破烂不堪的自行车，指引着我们一贫如洗的生活走出了人生低谷，抵达了幸福的彼岸。
如果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久了，一旦拥有光明，便会倍加珍惜。亦便会在光明的岁月中回首，“众里寻他千百度，蓦然回首，那人却在，灯火阑珊处”的喜悦。那么一个人过惯了穷困潦倒的日子，一旦过上了幸福生活。必然会怀念那些食不裹腹的日子，正如牛吃过草而会反刍一样。母亲做的《昭通酱》，便是反刍苦难岁月里的一道温暖阳光，是它在生活最为艰难困屯之时，帮助我们填平了饥饿。母亲做酱（在家乡昭通也称之为下酱），时间选在春节前后。选用本地产的上等大豆，用小火炒至香酥后磨成细面，加入泉水搅拌均匀，捏成坨，装入垫有稻草的竹筐内，并用稻草盖好后发酵。60天后，把已经充分发酵的面坨掰成小块，摊开后在阳光下晒干，再磨成细面，然后加入盐，辣椒、茴香、八角等佐料拌匀，放入瓦钵中，加入泉水搅拌，放在通风透气处，每隔两三天搅拌一次，如此反复，大约3个月左右，就食用了。在那年月的冬季，母亲经常在暮冬暖阳中坐在自家庭院里，端一个竹簸箕，专心细致地掰酱面，神态安静祥和，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在意，只在意酱面是否好，阳光是否好，她可以一整天在阳光下掰碎、摊晒自己的酱面，就像守护一生中的某种期待。只是为了给儿女们做一点佐餐的菜肴。母亲专心做酱的过程，就成为一种生命不断老去而温情源远流长的过程。所以，至今我怀念酱的味道，实际也就是对母亲的一种无限的怀念。做好后的新酱颜色深红，时间越长，颜色越深，老酱颜色棕褐，不管新酱老酱，均鲜润油亮，麻辣鲜香略带回味。无论是已成为知名品牌的万和的酱，还是母亲做的各具特色的酱，都成了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佳肴。我们喜欢吃洋芋，无论煎、炸、烧、煮，都喜欢以酱佐之。母亲健在的每一个冬天，我们姊妹兄弟几人围坐在火炉旁，一边喝着开水聊天，一边在炉子里翻烤洋芋，烤好后，刮得黄生生的，抹上酱，谁也顾不得斯文，就大口大口吃将下去，实在是人生的一大享受。以至于后来，我们的生活日渐有了起色，母亲做好后的酱，还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远走他乡。加入鲜肉、火腿、花椒尖等炒制的鲜肉酱、火腿酱、花椒尖酱，被装入瓶中，放入亲戚朋友们出远门的行曩中，带着亲情友情上路，然后在异地他乡融化为不尽的温暖和记忆，滋润着一家人平谈而琐碎的生活，母亲的口碑也随之而名扬远方。
如今，母亲已乘鹤西去了多年。我仍觉得她尚活着，每当我逛街遇见那鲜红油沁的《昭通酱》，便宛若解读母亲如牛一样的脊梁和精神，是那种精神的“反刍”伴随着我度过那一段艰难苦涩的人生旅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