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约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，我被派到地处偏僻的乡野驻村支农，那时候正值草儿嫩绿，野花烂漫的时候，各种植物都在这个季节拨节生长，空气里弥漫着天籁的馨香，村长从他家里牵出一头牛拉到村公所的院坝里，语气诚恳和蔼地对我说，这段日子家里的琐事很多，请你帮我放一下牛，我眺望远处村子外满山坡的绿草，便在半推半就中揽下了这桩有生以来的放牛活儿。
那头牛至今让我记忆犹新，它是棕色的，脾气慢吞吞的，体形半肥半瘦的，它的骨格和架子却很挺拔，村长唤它“老把式”。村长把牛牵过来，把牛缰绳递到我手中，便转身从村公所的门背后摸出一根结实的棍子交到我中，用手比划了一下远方放牛的山坡，说，就到离村子只有两里多些的地方去放牛吧。
我望了望牛，又望了望远处的山坡，心里老觉得底气不足，正当我想开口推脱放牛之事，村长早已心领神会地开口说，兄弟，这牛性子温和，我是有把握才把它交与你的。放牛对于我来说，可是大姑娘上嫁头一回的事情。我有些害怕，说，我怎么认得路呢？村长沉着地说，跟着把式走吧，老把式经常到山里去吃草，它认得路。太阳挂上村头树梢的时候，就跟着牛下山回来。
此事已过去好久了，现在想起来仍觉得有些胆寒，把一头牛交给一个在城里长大的人，并且压根儿没有放牛史的人，说话像炸豆子似的村长竞然那么放心。那时的我只知道村长让我替他放牛的原因，是想白捡一个劳动力为他分担家务。现在看来，一定是贫困艰难的生活把他的心打磨得过于粗糙，生活给他的负重太多了，他也就没有那种瞻前顾后的思维，纯属一根肠子通屁眼的山里汗子。我当时暗自责怪，他做事怎么这样草率，但既然已经驻村蹲点支农当差了，只好把委屈咽进肚子里，硬着头皮接受了放牛的差事。
于是，好些日子我披着晨曦，跟着老把式向村子远处的山坡走去。
上山的时候，由于在城里出则乘车，上班也是坐着，缺乏锻炼的我，动作迟缓，爬得很慢，远远地落在老把式的后面，我怕追不上它我会迷路，很着急，汗水很快就湿透了衣服。
我看见老把式在山路转弯的地方把头转向后面，见我离它很远，就停下来等我。这时候我发现老把式对我这个城里的陌生人，也不欺生，相反倒有些体贴的成分。我对它油然而生了好感，宛若旅行在外的人遇到家乡人一样，彼此有了一个嘘寒问暖的照应。但是我仍存有戒心，因为孩提时候我母亲跟我讲过牛生气的时候，会用蹄子踢人。我可千万不能让老把式生气，不然，在高山陡坡上，他轻轻一蹄子就能把我踢下高达数百米的山坡，我且不是粉身碎骨，永远地跟老婆儿子bye bye了。
村干部们回家忙活庄稼地里的农事去了，村长安排我给他放牛，我牵着牛的绳索，牛也用绳子牵着我，打发那些寂寞而弥漫着乡土气息的时光，村公所的院坝成了老把式和我交流的家，我用一根稍微长一些的绳子，将老把式拴在一根木柱上，遇到毒辣辣的太阳抑或是刮风下雨之时，老把式便直起身来躲藏在村公所的屋椽下乘凉或避雨。每当旭日东升，我牵着老把式，沿着它的脚步上山放牧。路遥知牛力，日久见牛心，渐渐地我熟悉了老把式那忠厚老实的个性，可我老觉得它的行动和神色慢悠悠的，我时常想莫非老把式也在想，我这个城里人和它朝夕相处也不容易，所以才行动神色慢悠悠的，生怕惹我生气，害怕吓着我。
宁静清爽的乡村日子让我思考动物和世界的关系：在茫茫人海中，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凡夫俗子。在动物面前，尤其是在我眼前的动物——牛的面前。我是一个睿智的化身，我能思索和主宰牛做不成的事情。但从我熟悉的老把式的眼神和步态里，它大概觉得我就是一个还没有翻过大山，趟过大河的城里人。换句说，就是没有吃过苦头的小牛犊，需要涉世很深的老牛的照顾。经过几天的周旋，我和老把式便成了老相识，和它一起外出上陡坡的时候，我试着抓住牛尾巴借助牛的力气爬坡，老把式没有拒绝我，感觉得到它多用了些力气，它显然是帮助我，拉着我爬坡。有时它还把头调转过来，睁大眼睛看着我，仿佛在对我说，不要顾及什么脏了臭了的事，拉紧拿稳我的尾巴爬坡上坎会轻松一些。
老把式像一个土生土长的山里人，对自已家乡的一草一木熟透了，尤其是对它去过的地方，会有什么样鲜美草色，真是到了胸有成竹的地步。即使在山穷水尽的时候，它也能找到隐藏在岩石和土包后面的草丛。我发现它会用鼻子闻着土地的气味走路，那灰不拉叽的鼻子好象是它行走的最好的导航仪。它很会选择路。在陡的地方，老把式一步就能踩到最合适、最安全的路；在几条路交叉在一起的时候，老把式选择的那条路，一定是到达目的地的捷径。我心里暗暗佩服老把式的本领。有一回我不小心在一个陡坡梁子上摔了跤，膝盖也被摔破了，鲜血沁透了裤子，我赶快用手绢和新鲜泥土止住血，腿的疼痛难捱，我不得不趴在地上动弹不得，眼巴巴地望着夕阳缓缓落山，无可奈何地看着月亮慢慢出来，月亮逐渐的越升越高越明亮了。老把式已将此处山坡上，旮旮角角的青草搜了底朝天，然后昂起头满足地吼叫起来。它扭头见我趴在地上捂着裤褪，索性走过来卧倒在我面前，随及仰着脖子嗡、嗡的哼了几声，仿佛在说，城里人，时间不早了，该回家了。又饿又怕的我忍着腿部的伤疼，挣扎着爬上了牛背，老把式驮着我行走在月亮迷人的山野里，整个夜空在牛背上起伏，月亮越来越明净透彻，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“嫦娥奔月”的传说故事。
牛驮着我，我驮着月亮回到家，天已经黑了多时。村子附近的老农看见老把式驮我回来，都深有感慨地说，算得牛把你给驮回来，不然的话，出了事都没人晓得。老农一边说一边伸手往背箩里抓出几大把青草喂牛，以表示对它的感激。之后，还不时地抚摸着牛的身体，自言自语地说，呃，真是一条通人性的牛。两个多月的驻村生活一晃就划上了句号。秋高气爽的日子里，我把牛移交给了村长的二儿子。那天我记得很清楚，牛被牵出村公所院坝，还不时地扭过头来看它的“朋友”，我噙着泪水在忍痛割爱中注视着老把式离我而去。
两三年后，老把式死了。这个消息是从来城里办事的村里人的侃谈中获悉的，我几乎不能置信，但的确是可靠消息，据说那头牛是从陡坡上摔下来摔死的。村上的人说，我走了以后，村长就把牛拿去拉犁拉车，还让它推磨，这种超负荷的劳累，加之又没有给牛喂足饲料，几个月时间就老把式折腾成骨瘦如柴。有一天夜里，村长家忘记了给牛喂食，饥饿难忍的老把式便用力摁坏了牛棚，偷偷地溜出来，独自上山寻找食物，不慎失足摔下山来，天亮时，有人从山下看见它，已经摔死了。当我获知此事，我的鼻子有点酸，我真想大哭一场来祭祀这已故的牛——老把式。青草边月光下，老把式的身影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，它虽然不会说话，却又那么通情达理，甚至在我身处危困之际救过我，泪水已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。
我随及寻找了一个下乡的理由，驱车到那个乡村去悼念老把式，去感受它和我曾经去过的地方，去寻找牛和我一起朝夕相处的美好时光。车子载着我行进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，我的心早已飞到老把式和我经常出入的山峦、青草、山坡，我很想去看一看两三前的初夏，驻村支农，我放牛的山上去走了一趟。在一个叫“石板沟”的陡坡上，我找到了我第一次拉着牛尾巴爬坡的那些歪歪斜斜的大石阶。它已比当年平整了许多，石阶上隐隐约约印着几个凹下去印迹，仿佛是牛蹄的形状，我想那或许是无数头牛无数次地踩踏成的。我凝望着这凸凹不平的牛蹄窝，嗅着微微飘出的泥土的气息和牛的气息。我在记忆里仔细捕捉老把式的气息。我似乎呼吸到了老把式吹进我生命里的气味。
那天，忧伤的阴云一直笼罩我痛苦的心空，让我情绪低落。和我同行的人，嘲笑我说，这有什么难过的，不就是一头牛嘛！他们不懂我和牛的感情。
我忽然明白，我放过牛，其实牛也放过我，我的灵魂被一头牛捆在骨子里。冥冥之中，老把式好象还在驮着我，行走在夜的呢喃和山的皱褶里。